废都 第八章 贾平凹

2025-02-02 09:48

庄之蝶要出门下去,厨房里牛月清就唤了:今日家有贵客,别的来人都拒绝了,让老婆子就说你不在家。庄之蝶说:我还请了老孟和周敏他们。牛月清沉吟了一下,说:你倒会计划。这也好,都热闹热闹。却悄声说道:孟云房那张嘴云苫雾罩的,他要在场,什么话也说不成,借钱的事怎么提?庄之蝶说:你这会儿跟她说吧。牛月清说:遇难堪事你就龟头缩了?!庄之蝶一笑还是走了。牛月清便提了开水壶来书房给汪希民老婆茶碗续水,说说笑笑着道出借钱的事。汪希眠老婆倒爽快,当即就答应了。倏忽楼道一阵脚步响,就听得孟云房干戳戳的嗓子在嚷:汪嫂子在哪里?牛月清和汪希眠老婆就住了后头,迎出来。孟云房已到了门口,张口叫道:一年没见了,只说你显老了,你竟比夏捷年轻面嫩,你让我们还活人不?我现在知道了,汪希眠创造力那么旺盛,原来源泉不老嘛!

汪希眠老婆说:你这个老鸦嘴,不作践我就没话说了,你要看上我,你和希眠换换!孟云房就对夏捷说:我愿意,你一定比我更愿意,希眠一张画卖千百元,比跟着我享福的!夏捷瞪了孟云房一眼,也笑了说:汪希眠不会看上我,你给嫂子当个伙夫还是可以的。汪希眠老婆过来拧夏捷的嘴,两人就乱作一团,亲热得如孩子。孟云房坐下喝茶,拿眼睛还在瞅那老婆,说:嫂子,我说你年轻你还不信,之蝶你也瞧瞧她头上的火焰多高!汪希眠老婆吓了一跳:头上有焰?孟云房说:什么动物头上都有焰的,焰的大小明暗表示着生命力的长短强弱。庄之蝶说:你不知道老孟现在学气功?汪希眠老婆说:听说过,果然神神叨叨的。

孟云房说:什么是神神道道?我已经弄通了《梅花易数》、《大六壬》,《奇门遁甲》、《皇极经世索隐》也是读过三遍,出外做过三次《易经》报告了。现在正攻《邵子神数》,这是一本天书,弄通了,你前世是什么蜕变,死后又变何物,现生父母为谁,几时生你,娶妻何氏,生男还是生女,全清清楚楚……庄之蝶说:按你这么说,什么都是有定数的,那就用不着奋斗了。孟云房说:定数是当然有定数,但也不是说人活在世上不用奋斗。我琢磨了,正是在定数之内强调奋斗才能使生命得到充分的圆满的。《邵子神数》海内外流传的原本极少,而解开这本书的钥匙原也有一本书的,现在可以说绝迹,其中有六位数字我总算倒腾开了两个数字。这你不要笑,孕磺寺的智祥大师他也没办法,如今研究这本书的人疯了一般……

牛月清就过来说:云房,你别在这里海阔天空,你今日任务还是当厨师!孟云房说:瞧瞧,这就是我的定数,将来当了***了,也是要给***的人做饭的。就去了厨房。汪希眠老婆见孟云房走了,便对庄之蝶说:之蝶,那件事你怎么不给我说?庄之蝶说:什么事?汪希眠老婆说:还有什么事?!昨儿在我家要是说了,现成的东西就拿来了!庄之蝶说:这都是月清胡成精。蒙你关照了。夏捷听不懂,问:什么事呀,鬼鬼祟祟的!庄之蝶没言语,汪希眠老婆说:之蝶,这事可不能给她说吧,明日莲湖公园东兴桥头第三根栏杆下见,不见不散。庄之蝶也说:暗号照旧。

夏捷就噘了嘴说:我向月清告密去!说过了,心里却不悦起来,知道他们故意说趣话岔开真实事情,把她当了外人,就问周敏两口怎么不来,家里有没有五子棋,唐宛儿来了,这次非赢了不可。语未落,有人敲门,这女人就一边去开门一边骂:小骚精你架子大,做老师师母的都来了,你们悠哉悠哉才到,敢是在家又日捣了一回才出门的?门一开,门口却站着赵京五,身后一个提了大包裹的小美人脸都红了,当下捂嘴过来叫庄之蝶。庄之蝶出来,倒也惊讶了。小美人说:庄老师,我来报到呀!庄之蝶一时措手不及,呆在那里。赵京五说:柳月刚才找我,说辞了那家要过来。我说改日吧,今日庄老师家请客的。可柳月一听更乐了。说这不正需要我了吗?我想想也对,就领她来了!庄之蝶就一手拎了大包裹,一手引了柳月到厨房来见牛月清。

说:月清,你瞧谁来了?前几日我对你说过找个保姆的,偏今日京五就领来了!牛月清看时就笑了:今日是怎么啦,咱们家要开美人会议了!一句话说得柳月轻松了许多,叫了声师母,往后你多指教了!一双眼就水汪汪地滴溜儿,看自己新的主妇中等身体,稍有些胖,留有时兴的短发型,却用一个廉价的塑料发箍在那里箍着,方圆大脸,鼻子直溜,一双眼大得无角,只是脸上隐隐约约有些褐斑点子。牛月清问:叫什么名字?柳月说:柳月。牛月清说:我叫月清,你叫柳月,这么巧的一个月字!柳月说:这就活该我进你家门的。牛月清就喜欢了:这真是缘分!柳月,你现在看到了,我们家就是这般样子,要说劳累不怎么劳累,只是来客多,能眼里有水,会接待个人就是了。

不进这个门是外人,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子,你庄老师整日价在外忙事业,咱们姐妹两个就过活了!柳月说:大姐这般说话,我柳月是跌到福窝了。只是我乡里出身,人粗心也粗,只怕接人待物出差错,别人骂我倒可,影响了你们声誉事却大。你权当是我的亲姐姐,或者说是我家大人,多要指教,做得不到你就说,骂也行,打也行的!一席话说得牛月清越发高兴,柳月就一支发卡把头发往后拢个马尾,馆了袖子去洗菜。牛月清一把拦了,说:决不要动手,才来乍到,汗都没退,谁要你忙活?!

柳月说:好姐姐,我比不得来的客人,之所以赶着今日来,就是知道人多,需要干活的,要不我凭什么来热闹?!牛月清说:那也歇歇气呀!庄之蝶就领了柳月认识这些常来的客人,又参观房子,柳月瞧着客厅挺大的,正面墙上是主人手书的上帝无言四字,用黑边玻璃框装挂着,觉得这话在哪儿看过,想了想是读过的庄之蝶的书上的话,原话是百鬼狰狞,上帝无言,现在省略了前四字,一是更适于挂在客厅,二是又耐人嚼味,心里就觉得作家到底不同凡响。

靠门里墙上立了四页凤翔雕花屏风,屏风前是一张港式椭圆形黑木桌,两边各有两把高靠背黑木椅。上帝无言字牌下边,摆有一排意大利真皮转角沙发。南边有一个黑色的四层音响柜,旁边是一个玻璃钢矮架。上边是电视机,下边是录放机。电视机用一块浅色淡花纱中苫了,旁边站着一个黑色凸肚的耀州瓷瓶,插偌大的二束塑料花,热热闹闹,只衬得黑与白的墙壁和家具庄重典雅。

柳月感叹,有知识的人家毕竟趣味高,哪里会像照管孩子的那家满屋子花花绿绿的俗气。客厅往南是两个房间,一个是主人的卧室,地上铺有米黄色全毛地毯,两张单人席梦思软床,各自床边一个床头矮柜。靠正墙是一面壁的古铜色组合柜,临窗又是一排低柜,玫瑰色的真丝绒窗帘拖地,空调器就在窗台。恰两张床的中间墙上是一巨幅结婚枷民照,而门后却有一个精致的玻璃镜框,装着一张美人鱼的彩画。柳月感兴趣的是夫妇的卧室怎么是两张小床,一双眼睛就疑惑地看着庄之蝶。

庄之蝶知道她的意思,说:这床能分能合的。柳月就咯咯地笑。这一笑,书房里的汪希眠老婆、夏捷就跑出来,柳月窘得满脸通红。庄之蝶介绍了,夏捷一把拉了柳月到书房,直盯盯看着,说:这哪里是保姆,来了个公主嘛!问,是哪里人?柳月说:陕北人。汪希眠老婆说:我知道,那里有两句活: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,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,你一定是米脂人!柳月点了头说:汪家大姐真有知识!汪希眠老婆说:有知识的是你家主人哩,你瞧瞧人家这书房!柳月扭头看起来,这间房子并不大,除了窗子和门外,凡是有墙的地方都是顶了天花板高的书架。

上两层摆满了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古董。柳月只认得西汉的瓦罐,东汉的陶粮仓、陶灶、陶茧壶,唐代的三彩马、彩涌。别的只看着是古瓶古碗佛头铜盘,不知哪代古物。下七层全是书,没有玻璃暗扣扇门,书也一本未包装皮子,花花绿绿反倒好看。每一层书架板突出四寸空地,又一件一件摆了各类瓦当、石斧、各色奇形怪状石头、木雕、泥塑、面塑、竹编、玉器、皮影、剪纸、核桃木刻就的十二生肖玩物,还有一双草鞋。窗帘严拉,窗前是特大的一张书桌,桌中间有一尊主人的铜头雕像,两边高高堆起书籍纸张。靠门边的书架下是一方桌,上边堆满了笔墨纸砚,桌下是一只青花大瓷缸,里边插实了长短书画卷轴,屋子中间,也即那沙发前面,却是一张民间小炕桌,木料尚好,工艺考究,桌上是一块粗糙的城砖,砖上是一只厚重的青铜大香炉。

炉旁立一尊唐代侍女,云髻高耸,面容红润,凤目娥眉,体态丰满,穿红窄短衫,淡紫披巾,双手交于腹前,一张俊脸上欲笑未笑,未笑含笑。柳月一看见这唐侍女就乐了,说:她好像在动哩!庄之蝶立即兴奋了,说:柳月的感觉这么好,立即就看出来了!便点了一柱香在香炉,炉孔里升起三股细烟上长,一直到了屋顶如白云翻飞,说:现在再看看。众人都叫道:越看她越是飘飘然向你来了哩!夏捷就说:这真是缘分,你们看看这唐侍女像不像柳月?眉眼简直是照着柳月捏的!柳月看了,也觉得酷像,说了句:是我照着人家生的吧!说罢倒羞起来,歪在门框上不语了。

庄之蝶说:柳月,平日你和你大姐在家,得空就可以来书房看看书的。夏捷说:哟,你这书房是皇帝的金銮殿,凡人不得进来,今日我也是沾了汪嫂的光方坐了这半天,柳月一来倒给这么大的优待了!庄之蝶脸也红了,说:柳月从此是我家人嘛!夏捷越发抓住不放,说:哟哟,说得好亲热的,你嫁人了?!走过去,附在庄之蝶耳边悄声说:请的是保姆,可不是小妾,你别犯错误啊!庄之蝶大窘,面赤如炭。柳月并没有听见他们耳语了什么,却明白一定与自己有关而羞了主人,就说:让我看书,我是学不会个作家的。每日进来打扫卫生,我吸吸这里空气也就够了!

门外却有人在说:打扫卫生可不敢打死了蚊子,蚊子是吸过庄老师的血,蚊子也是知识蚊子,让我们来了叮叮我们,也知识知识!众人回头看去,书房门口站着的是一位美艳少妇,少妇身后是周敏,笑容可掬的,提了一包礼品。庄之蝶霍地站起来,站起来却没了活。少妇是极快地目掠了他一下,嘿嘿嘿地笑说:庄老师,我们来迟了,你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吗?庄之蝶立即活泛开来,接过周敏的礼品,拥他们进得书房,一一介绍了。

轮到说这是大画家汪希眠的夫人,那老婆就说:要介绍就介绍我,我可不沾汪希眠的光。伸了手和唐宛儿先握了,说:天下倒有这么白净的人,我要是男人,舍了命都要去抢了你的!一句话却说得唐宛儿噎了气,脸上顿时灰了光彩,直到庄之蝶让她与柳月认识了,才缓过劲来,但再不正眼儿看汪希眠老婆,只和柳月说个不停,甚至拉了柳月的手捏来捏去,还从头上拔一支红发卡别在柳月头上,说:我怎么见你这般亲的,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了面的!小妹妹,你可要记着我,别以后我来拜见庄老师了,你就是不开门!柳月说:你是庄老师的乡党、朋友,我要不开门,你就向庄老师告状,这张脸也就全让你掐了!

夏捷一直不言语,未了说:小骚精,话说完了没有,我一直等着你下棋哩!唐宛儿说:急死你,我还得去见见师母的。柳月就说:我也该去厨房了,我领你去。去了厨房,柳月说:大姐,来了客人啦,你快去歇了说话,我给孟老师做下手。周敏忙把唐宛儿介绍给牛月清,牛月清急忙拍打身上灰,一抬头见面前立着一位鲜活人儿,兀自发了个怔。

柳月俊是俊,眉眼儿挑不出未放妥的地方;这唐宛儿眼睛深小,额头也窄些,却皮肉如漂过一样,无形里透出一种亮来。牛月清瞧着那鬓发后梳,发根密集,还以为是假贴了的,待看清是天生就的美鬓,就大声他说道:是唐宛儿呀,咱虽是头次见面,可你的名字我差不多耳朵要听得生茧子!总说让你庄老师引我去看看你,却总走不脱身。跟了他这名人,他一天到黑忙,我也忙,却也不知道忙些什么!可话说回来,咱是没脚的蟹,不为人家忙着服务又能干什么?常言说,女人凭得男子汉,吃人家饭,跟家转嘛!孟云房说:这话没说完,吃人家饭,跟人家转,晚上摸人家xx蛋!

牛月清说:你这张屎嘴,甭说唐宛儿叫你老师,人家也是多大点的嫩女子,不怕失了你架子!孟云房说:初认识时称老师,你以为咱真就是老师?三天五天熟了,狗皮袜子有什么反正!之蝶没出名时候,也不恭敬叫过我老师?现在怎么着,前年叫老孟,去年叫云房,现在是下厨房的伙夫了!你说唐宛儿是嫩女子,唐宛儿什么没经过?前个月我去华山脚下的华阴县去讲《易经》,长途车一路不停,好容易司机停了车,一车人都拥下去解手,一个小伙子一下车门口就尿,后边下来母女两人,老太太忙拦了女儿,就说啦,你这人太不像话,尿尿好赖避着人呀!小伙说,大妈呀,你这般年纪了,我在你面前还不是个娃娃吗?没有啥的。那姑娘却撇了嘴,说,你还是娃娃,你骗谁的?瞧你那东西成了啥颜色了,你当我是外行哩?!

牛月清抄起扫面笤帚就在孟云房头上打,拉了唐宛儿出了厨房,说:甭理他,他越说越得能的!两人在沙发上坐下了,牛月清便谢呈了送她玉镯儿的事,忽想着庄之蝶曾说过唐宛儿脸上没一根皱纹的,看了看,果然没有。就问平日用的什么面奶,搽的什么油脂,说:你见过汪大嫂子吗?她告诉我白天用黄瓜切成片儿,一页一页贴在脸上十五分钟,让皮肤吸收那汁水儿,夜里睡前拿蛋清儿涂脸,蛋清儿一干,把脸皮就绷紧了,这样就少皱纹的。唐宛儿说:我倒不用这些!有那么多黄瓜和鸡蛋我还要吃的,那是有钱有闲的人家用的法儿,我胡乱地用些化妆品罢了!

牛月清说:我现在知道了,你是天生的丽质,我怎么也比不得的了,况且这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操持忙乱,没心性也没个时间清闲坐在那儿拾掇脚脸!唐宛儿便提高了声音说:师母真是贤惠人!你口口声声为庄老师活着的,其实外边谁不知道有了你这贤内助才有了庄老师的成就。出门在外,人们说这就是庄之蝶的夫人,这就是对你的尊重和奖赏嘛!唐宛儿的话自然传到书房,汪希眠老婆一字一句听在耳里,脸上就不好看起来,低声问夏捷:这小肠肚蹄子,倒揶开我了,我可没得罪了她呀!夏捷笑笑,附在耳边说了周敏和唐宛儿私奔的事,汪希眠老婆叫了苦:天呀,我刚才说那话,可真是无意的,她就这么给我记仇了?

这么心狠的人,跑了就跑了,男人不说了,孩子毕竟是心头肉也不要了?!如此乱糟糟说了许多话,自鸣钟敲过十四下,牛月清就拉开厅室的饭桌,孟云房摆上了八凉八热,四荤四素,各类水酒饮料,招呼众人擦脸净手都人席了。孟云房不吃酒不动荤,声明他一人在厨房忙活,未了炒些素菜自个享用,就不坐席。众人说声:那就辛苦您了!遂吃喝举杯。庄之蝶先碰了汪希眠老婆的杯,再碰了夏捷的杯,依次是周敏、唐宛儿、赵京五,最后是柳月。

柳月说:和我也碰呀?我是该敬你的!庄之蝶说:酒席上不分年龄大小,资历高下。柳月说:那也轮不到我,你和大姐碰了,我再碰!牛月清说;我们两个还真没碰过杯喝酒的。众人便说:今日你们就碰碰,来个交杯酒!牛月清说:来就来吧,老夫老妻了,来一个给大家凑凑兴!竟用拿杯的手套了庄之蝶的胳膊,众人又是一声儿笑。唐宛儿笑着,却没有声,拿眼儿看柳月,怪她多言多嘴落好儿。柳月正笑得开心,拿眼也看了唐宛儿,唐宛儿却并没对应,别转了头去,看一只从窗台花盆上起飞的苍蝇。那苍蝇就飞过来落在了庄之蝶的耳朵梢上,庄之蝶一手举了酒杯,一条胳膊又被牛月清套了,动弹不得,头摇了摇,苍蝇并不飞走。

唐宛儿在心里说:若是天意,苍蝇能从他耳朵上落到我头上的。果然苍蝇就飞过来,停在唐宛儿的发顶上了,这妇人会心而笑,丝纹不动。周敏却看见了,吹了一口气来,苍蝇就在桌上飞来飞去的,唐宛儿恼得拿眼剜他。这一切夏捷看见了,说:瞧着人家老夫妻要喝交杯酒,这小两口也忍不住了!唐宛儿就笑慎道:快别节外生枝,让老师师母喝呀!便动手去扇已经停在猪蹄盘沿上的苍蝇,这么一扇、苍蝇竟直直掉进了牛月清的酒杯里。当牛月清套了庄之蝶的胳膊要喝交杯酒,唐宛儿眉字间闪过二道阴影,心里酸酸地不是味道,寻思牛月清年纪大是大了,五官却没一件不是标准的,活该是有福之相,远近人说庄夫人美貌,也是名不虚传。

但是,唐宛儿总觉得这夫人的每一个都标准的五官,配在那张脸上,却多少有些呆板,如全是名贵的食物不一定炒在一起味道就好。于是又想,我除了皮肤白外,眼睛是没有她大的,鼻子没有她的直溜,嘴也略大了些,可我搭配起来,整体的感觉却要比她好的。这当儿,苍蝇落在酒杯里,众人都一时愣住,不言语了,她心里一阵庆幸,脸上却笑着说:师母,要喝喝大杯的。换了我这杯吧!便将自己的酒杯递给了牛月清,交换了牛月清那杯,悄声泼在桌下。庄之蝶和牛月清交杯喝了,牛月清倒感激唐宛儿,亲自拿了酒瓶,重新给唐宛儿倒满了酒,说:唐宛儿,这里都是熟人,我也用不着招呼,你和柳月初来乍到,不要拘束,作了假,我就不高兴了!

唐宛儿说:在你这里我做什么假?我借花献佛,敬师母一杯,上次你没去我家,过几日我还要请你去我那儿再喝的。两人又喝了一杯。牛月清不能喝酒,两杯下肚脸就烧得厉害,要去内屋照镜子,唐宛儿说:红了多好看的,比涂胭脂倒匀哩!三巡酒喝罢,只有周敏。赵京五和庄之蝶还能喝,妇道人就全不行了。

庄之蝶说:今日就是来喝酒的,你们都不喝这不行,咱们行个酒令才是,还是按以往的规矩,轮流说成语吧!柳月说:我真是开了眼了!唐宛儿说:开什么眼了?柳月说:没来之前,我就想这知识分子家是怎么个生活法?来了以后瞧你们什么话都说,和常人一样嘛,可一上酒桌就又不一样了!以往我见过的酒席上不是划拳就是打老虎杠子,哪里有过说成语的,这成语怎么个说法?

庄之蝶说:其实简单,一个人说句成语,下边的人以成语的最后一字作为新成语的首字,或者同音字也行。以此类推,谁说不上来罚谁的酒。柳月说:那我就去换了孟老师来!牛月清说:柳月,你年轻人哪个不高中毕业,还对不出来?要说对不上来的,只有我哩!孟云房在厨房接了话茬说道:常言说,要得会,给师傅睡。你能对不上来?牛月清就又骂孟云房。庄之蝶便宣布开始,起首一个成语是:嘉宾满堂。下边是赵京五,说:堂而皇之。

下边是周敏,说:之乎者也。下边是柳月,说:叶公好龙。下边是夏捷,说:龙行雨施,下边是汪希眠老婆,说:时不待我。夏捷说:这不成的,施与时并不同音,何况这成语是自造的!庄之蝶说:可以的,可以的。下边是唐宛儿,似乎难住了,眼睛直瞅了庄之蝶作思考状,突然说:我行我素。庄之蝶说:好!下边是牛月清,说:素,素,素什么呀,素花布。众人就笑起来,说:素花布不行的,请喝酒!牛月清把一杯酒喝了。开始由她起头,说:现在倒想起来了,素不相识,就再说素不相识。庄之蝶说。识时度势。赵京五说:势不两立。周敏说:立之不起。

柳月说:起死回生。夏捷说:生不逢时。汪希眠老婆说:拾金不昧。唐宛儿说:妹妹哥哥。

庄之蝶吓了一跳,唐宛儿就笑了,众人都笑,唐宛儿急又改说:眉开眼笑。庄之蝶又说好!牛月清说:笑了就好。众人说:这不行,不是成语,你再喝一杯,重开始。牛月清说:我说我不行的,这瓶酒全让我喝了。唐宛儿坐在我上边,她尽说些我难对的,我要错开。柳月说:大姐,你坐在我下边,我不会为难你的,让唐宛儿为难庄老师吧。牛月清真的起身坐到柳月的下边,说:还是从我开始,福如东海。夏捷说:海阔天空。汪希眠老婆说:空谷萧声。唐宛儿说:声名狼藉。

庄之蝶说:积重难返。赵京五说:反复无常。周敏说:长鞭未及。柳月说:岌岌可危。牛月清想了想,又是想不出来,端起杯子又喝了。众人都说女主人厚道:可这酒席是招待大家的,主人却只是自己喝。牛月清也就笑,笑着笑着,身子却软起来,双手抓了桌沿,但双腿还是往桌下溜。庄之蝶说:醉了,醉了。一句未落,果然已溜在桌下。

几个人忙过来要让喝醋或让喝茶,庄之蝶说:扶上床睡一觉就过去了。今日主人家带头先醉了,下来谁输了都不得耍奸。夏捷嫂子,轮到你该说了!孟云房在厨房吃完了自炒的素菜,出来说:你们今日怎么啦?酒令尽说些晦气的成语。这样吧,每人各扫门前雪,都端起来碰杯一起喝干,我给大家上热菜米饭呀!众人立起,将酒杯一尽喝干,个个都是面如桃花,唯周敏苍白。孟云房就端热菜,摆得满满一桌。吃到饱时,上来了桂元团鱼汤,众勺全伸进去,庄之蝶说:今日酒席上,月清最差,她自然是该要喝醉的,大家评评,谁却对得最好,就赏她喝第一口鲜汤!

夏捷说:你要让唐宛儿先喝,我们是不反对的,偏要使这心眼!唐宛儿说:我说的哪有夏姐的好,夏姐是编导,一肚子的成语的。孟云房说:噢,原来是一肚子成语,我总嫌她小腹凸了出来,还让她每日早起锻炼哩!夏捷就走过去拧了孟云房的耳朵,骂道:好呀,你原来嫌我胖了,老实说,看上哪个蜂腰女人了?孟云房耳朵被扯着,却还在夹着菜吃,说:我这夫人,就是打着骂着亲爱我哩!唐宛儿说:让我瞧瞧,你们几个男的,谁的耳朵大些!就拿眼睛瞅庄之蝶,众人只是会心地笑。

庄之蝶装着不理会,第一勺桂元团鱼汤并未舀给唐宛儿,却给了汪希眠老婆。汪希眠老婆喝罢了汤,便用香帕擦嘴,说她吃好了。她一放碗,唐宛儿、夏捷也放了碗。柳月就站起来给每人递个瓜子儿碟儿,自个收拾碗筷去厨房洗涤去了。庄之蝶让大家随便干什么,愿休息的到书房对面的那个房间床上去躺,要看书的去书房看书。汪希眠老婆要了一杯开水喝了些药片儿,说她喝酒多了,去倒一会。夏捷嚷道要和唐宛儿下棋,硬拉了周敏去做裁判。

庄之蝶和孟云房在客厅坐了,孟云房说:之蝶,还有一事要问你的。上次慧明师父的那个材料你交给了德复,德复很快让市长批了,现在清虚庵要回来了所占的房产,正在扩大重建,慧明也就成了那里掌事的。她好不感念你,要求了几次,请你去庵里喝茶哩!庄之蝶说:这黄德复还够意思的。要去庵里,能让德复去去也好。孟云房说:这盼不得的,只怕他不肯。庄之蝶说:我要邀他,他也多少要给面子的。孟云房说:他要能去,还有一件大事就十有八九了!清虚庵东北角那块地方,原本也是这次一并收回的,但那里盖了一幢五层楼,住的都是杂户人家。

市长的意思,这幢楼就不要让清虚庵收回,因为居民再无法安排住处。慧明师父也同意了,只是五楼上一个三居室的单元房一直没住人,慧明师父想要把这房子给她们,作为庵里来的非佛界的客人临时住所,市长是有些不大愿意。我思谋了,如果这单元房间市长能给了清虚庵,而清虚庵又能让给咱们,平日谁要搞创作图清静去住十天半月,还能规定个日子在那里聚会研讨,这不就成了个文艺家沙龙场所?庄之蝶听了,脸上生动起来,说:这真是最好不过的事!我给德复说去,估计问题不大吧。又压低了声音说:可你得保密!除过搞文艺的人外,对谁也不能说。

记住,我老婆也不要说,要不我在那里写作,家里来了人,她会让人又去找了我的。孟云房说:这我明白。庄之蝶说:还有一事,我倒要求你,你真的能卜卦了?孟云房就张狂了:奇门遁,我不敢说有把握,一般地纳甲装卦我却要拍腔了!庄之蝶说:你咋呼这么大声干啥?你真能卜,给我卜一卦。孟云房小了声说:什么事,你倒也让我卜卦了?庄之蝶说:这事你先别问,到时没事就不给你说,真有了事少不得你帮忙。盂云房却说这需要蓍草,卜卦最灵验的是要用蓍草。他托人从河南弄来了一把蓄草,只是放在家里的。庄之蝶说:这你本事不中找借口了?!

盂云房说:那好吧,就以火柴梗儿代替蓍草。当下从火柴盒里取出四十九根来,让庄之蝶双手合十捂了。然后又让他随意分作两堆,自个就移动这个,移动那个,拢集一起,取出单数在一旁,把剩余的又让庄之蝶随意分两堆。如此六遍,口里念叨阴、阳、老阴、少阳不绝,半晌了,抬头看着庄之蝶,说:什么事,还这么复杂?庄之蝶说:你是卦师,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吗?孟云房说:以你这几年的势头,是红得尿血的人,怎么这是个困卦?!你报个生辰年月吧!庄之蝶一一报了,孟云房说:你是水命,这还罢了。

更新于:14天前